《退件理由:查无收寄者》

小黄毛:

       阔别已久,你还好吗?现在的你应该沉沉酣眠吧?好久没有给你写信,而此时提笔也是纯属我偶然的失眠。寒露已逝,凉风起天末,千万还要记得加衣。

       这几天我总是想起与你的首次相遇,那时也是这样一个天气。我躺在草地上,明白我的妄想没有了后续,以往那些荒谬的希望似乎已经成为腐烂玫瑰堆积着,就等着秋风打着转,裹挟着枯叶一同吹到角落。可是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在不远的地方,你看着一只狸花猫扑腾着打滚,笑得满脸天真的小纹路。是感应到的吧?因为你看向这边很久,突然起身走来,坐下来时刘海那样颤啊颤。

       那时候多美好,虽然现在也不算很坏。我还是很难去改变,你拉我出泥淖,而我又再次踏入。可是我并没有就此怨恨——终究是我自己的问题,并不是因为你没有陪我走完泥塘周围的那段路。我还是那样,已经好了很多,只是总会在本应该快乐的时候却想起颓败的事情。前几天聚会,所有人都围成一圈坐着。这时突然有人提出一个问题。大家的回答都是在表露真情。等快到我回答时,其他人都沉默起来。我开口说了真实感受,隐隐发觉大家忽然都一致紧张起来。所以我话锋一转,衔接了一句让人觉得滑稽的话。直到这个时候,大家似乎才默契地悄悄松了一口气。所有人都笑了,包括我。不久后,大家觉得无聊,开始纷纷离座。这场问答会的结束终于也是一如往常地令人愉快。但只有我在想着为什么自己会想起来接那一句话。后来觉得大概是因为,那时候所有人都在期待我能够继续成为平日的我自己,去使得气氛不至于太过沉闷。而我自己在期待的是能够去满足所有人的期待,去使得气氛不至于太过沉闷。人和人之间也就一场游戏,我也会一直扮演我的角色。

       之前我写过一篇短文,里面一个小孩子抱着一本漫画版《小王子》躺在小床上,侧耳听他妈妈说:“每当世界上多一个小孩子,天上也就会对应地多一颗星星,它特别亮,因为它是离地球最近的。星星们都提着灯笼在走,亮光也一晃一晃的。过个几十年,等它们走远了,就会黯淡,就会消失。你也有自己的星球,它还没走远。有天你带了一罐灯油去看它,它再也不怕黑,你忽然也变得不怕黑了。”小孩子把书放枕头下,小心翼翼地说:“那还得等我修好飞船,才可以回去看它啊。"却仿佛因为知道自己还有星球基地而壮了胆,他决心一个人睡觉。妈妈刚关灯离开,他十九岁的姑姑溜进来房间,龇牙咧嘴地在他耳边轻声说道:“但是很快你就会发现,银河里根本就没有你的星球。别总想着只要修好飞船,你就能自己回家。 ”小孩子不信,推搡着让她出去,却梦见了在漆黑的空洞宇宙中,自己成为分散的星际尘埃,一直在漂流。

       他仰望星空时不再快乐。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重燃他对神秘世界的向往,就像拔掉又重新种下的草终究枯败。但是关我什么事呢?我从来就不是受拘牵的专业写手,没有随时准备去唤醒一切的社会责任感。大概只有等到有一天我也可以安稳,才有余力思考应该如何力挽狂澜地去宣扬童话能够永存,去抨击那些摧毁梦想的教条,去安抚孩子说未来很美好,去证明即使长大了,人们也不用一直在漂流,而是永远做着清梦,不忙着担心天亮的以后。

       可事实上,我无时不刻在担心着天亮之后的事情。每一道曙光里暗藏着的是流失的时间,是永恒的告别。或许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,看不开是因为情商不够,我也无数次在夜里想象生命结束的那一刻,揣摩老人的心理,可是最后都会犹如坠进深渊。我从来都没有任何人说过,我怕他们听了以后会从此对我开始产生厌恶感,但我知道你不会。大约在我四岁时,家里老人跟我说,“等你长大挣钱了,可不能忘了和我分享一下哦!”我笨拙地认真回答道:“可是那时候你都不在了。”——很愚蠢很迟钝吧?那时说完我就后悔了,虽然他们都说童言无忌,可是往后的日子里,特别是最近几个月,只要老人有身体不适的状况,以前那个小孩子都会跳出来指责我,一切事情的突变都是因我而起,但不会因我而解。我也知道世界有着它不可被消灭的规律,也知道人老了会如同蜡炬燃尽后慢慢收干直至凝固,可是我还是自私地希望光亮可以久一些,即使烛火如豆,但也足以让我有所托捱到天明。

       我们只是非常短暂地存在于这个星球。我现在看着先人留下的照片,后来者也会像这样长久地凝视我。可惜我不相信因果循环,不然还可以像他人一样,奢求将来在后来者之中也再有个我。你也应当明白了在四个季节的流转中,所有错失的都将无法有来生可以实现。我也会怕“来不及”,无论对于你,抑或是——此刻金秋时节肥美的梭子蟹?我记得《世说新语》中有一篇,毕卓感慨道:一手持蟹螯,一手持酒,拍浮酒池中,便足了一生。也许天亮以后就会惊觉现在混沌状态下的想法很唐突,可是我还是这样想着,或许某个秋日,我们可以一同攀附魏晋风流——我们在一起会很开心吧?至少会比现在快乐得多。

       感谢螃蟹一族,是它们的存在让我为想见到你找到了合适的借口。但是我已经猜到了你在想着如何不留痕迹地婉拒我了。可我还是想告诉你,不管怎样,在那段阴冷的时光里,你是我的乌托邦,就像文学作品里黑暗到极致,总会有一个正面的天使因素存在,让基调不至于压抑。你于我而言,是万物皆不可摧的意志。

       上一份工作需要与很多陌生人电话联络。那个时候一天打过的电话就可以把我之前一年的通话次数花费掉。所有人都在和我说,越恐惧的越需要你去战胜。你那时候却跟我说,尝试过多少次都还是厌恶打电话这件事,其实没多大关系,并不是所有不喜欢的事情你都需要去克服。即便之后依然会感到疲倦,我依然需要努力才能理解那些口音,但是也不再常常为之焦虑。奔走在人生大道上的人,内心都要有一堵牢不可破的城墙。我也在慢慢筑起城郭,也学着去仰头直面刺眼的日光。

       而我对于你,也有一件事值得提提。 每年正月里,大家都会合伙出钱请来戏班子为祭神而唱。年初我在戏台边站着等人,一个老伯伯拿着两张凳子往台边赶来,后面的老阿姨扯着声门喊他走慢点,老伯伯头也不回地继续走。到了台下,悄悄把两张凳子并排放着。我倒是没有多大的感慨,只是开始想念你。大概像这样要维持一段美好生活很难,而人的专注度却是有限,所以你才说并不相信长久,不想让我荒废时间之类的托辞。可是你不要忘了,我也不是那种品德高尚的人,也没有想过笃志与你一同谱写不朽篇章。时间不代表任何意义,只要能够感知到存在就可以完满,我不想陷入虚空的形式主义。

       说至此处,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。我知道一味地吐露心曲并未必就能够成就好文学,决心成为一个真实的人很有趣,也很滑稽。有时候我宁愿虚假,在事实中夹杂着无中生有。所以无一例外,你此时看到的是带着欺骗性的表达。除了我对你的情感不变之外,你或许可以猜猜其他的有哪些是我破绽百出的假话?

       所隔山高路远,但生活仍旧应当继续。趁着此时更深夜静,我偷偷借来了南宋龙川先生的诗句以化用赠与你:愿你霁月光风,终然洒落。

       鸦
       一九年十月九日凌晨四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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